奇异果体育-人物 古尔纳: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不管他的小说如何悲伤、痛苦并充满悲剧意味,古尔纳其实很少会用力去写。他会写得很轻,如同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的低声吟唱。他的风格就像是思维更加当代、行文更为简练的契诃夫,在他的小说里,总是隐约有某种诗意在深处流动。
2024年3月5日阴雨的上午,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国际到达出口,当那位穿着普通便装的老人推着行李箱出现时,看着肤色略黑的他满头白发、灰白胡须、明显的眼袋,那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疲惫和若有所思的严肃,要是没人提示,鲜有人知道他是谁。即使此前你多次看过他的照片与视频,也不会把他跟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、坦桑尼亚裔英国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·古尔纳联系在一起。要等到他换上浅蓝的西装、紫色衬衫,站在演讲台后面,右手扶住台子的立沿,默默注视观众们时,你才能确认,这个老人是古尔纳。
古尔纳来了。九天里,在上海、宁波、北京,他发表演讲,跟孙甘露、格非和莫言依次对谈,接受多家媒体采访,出现在董宇辉的直播间里,还有多场签售,参观,不断出席宴请……对于这位七十六岁的老人,疲惫只会累积更多。不过他显然有充分的心理准备,在公众面前始终从容淡定,面对提问应对自如。作为大学教授,曾经的文学奖评委,以及皇家文学学会成员和著名作家的古尔纳,在经历过获诺奖后媒体的密集轰炸之后,有着丰富的临场经验。在谈及文学时,他谦和谨慎,而在谈论自己时,他则是非常克制的,多是礼节性的简单回应。
似乎只有董宇辉感觉到了古尔纳的疲惫。在“与辉同行”直播间里,董宇辉表达了对其作品的理解并询问是否准确时,古尔纳身体略微后靠,伸出双手,像在阻止什么,嘴里说的却是,完美。然后他继续侧仰起头,注视着直播屏幕。直播结束前,董宇辉告诉古尔纳,今晚有六十万观众在线,尽管很多人没听懂但还是不断在点赞。古尔纳表示他很享受这次采访,并很好奇评论区刷得那么快你们是怎么看清的。当摄像给古尔纳一个特写时,我们看到的是他那严肃且疲惫的脸。董宇辉最后讲的唐朝人杜环随阿拉伯人西行的故事,证明了其准备的充分,不过在古尔纳听来,估计也只能是一头雾水。
古尔纳出版第一部作品时已经四十岁。至今他已出版了十几部作品。从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的十部小说来看,移民、怀乡和反思殖义的主题始终占据中心位置。在其笔下,无论是人物的经历还是时空背景,始终在英国和坦桑尼亚之间变换,他以朴素的笔触不断穿透历史与现实、内心与际遇,去打破被有意简化的世界表面,深入探究追问真实的存在。
古尔纳喜欢使用隐藏和追寻交织的结构方式写移民题材的小说。比如在《朝圣者之路》里,坦桑尼亚学生达乌德离开动荡的家乡来到英国,多年来始终隐藏自己的过去。直到他遇到凯瑟琳,才讲述了少年时经历的种种恐怖悲痛,以及作为“异乡客”面对地方主义和种族主义时的撕裂感,并重新认识其生活。而《赞美沉默》写的则是离开非洲多年的“我”在英国的中学里浑浑噩噩地工作,一封家书邀其回国相亲,而“我”想的则是要母亲打破长久的沉默,说出父亲出走之谜,但这并未能改变其委顿的生活。
在《最后的礼物》里,阿巴斯抛妻弃子逃离桑给巴尔,过着居无定所的水手生活奇异果体育-,后来在英国与黑人混血姑娘玛丽亚姆结婚生子,然而始终被身份问题始终所困扰,对过去保持缄默。晚年中风后的临终岁月里,他对故土魂牵梦绕,最终对着录音机说出了其人生故事。《海边》则讲述了从桑给巴尔到英国避难的奥马尔,与昔日故乡仇敌之子拉蒂夫同处饱受敌视的环境,逐渐彼此敞开心扉,透过家庭恩怨乃至殖民地独立史的迷雾发现了家仇。无论这些小说里的人物经历和命运如何不同,但显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“努力保存那种记忆,找回人们赖以生活,并以此认知自我的那些时刻与故事”。
然而也并不总能让人获得慰藉。比如在《砾心》里,主人公塞利姆对于早年父亲忽然从家里搬出去,而母亲对此闭口不言并和一个陌生男人组建新家庭的事耿耿于怀。后来他被叔叔带到伦敦,在无所适从和孤独中勉力求生。母亲去世后,塞利姆回乡试图挖掘家庭崩解的秘密,最终那充满创痛的几近把他摧毁。通过这部背景从20世纪60年代非洲延展至90年代伦敦、深刻展现了普通移民在动荡时代的悲剧命运的小说,古尔纳以其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叙事层次把的悖论揭示得淋漓尽致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在诸多移民题材的作品里奇异果体育-,在其作品中唯一以女性为主人公的《多蒂》里,他不仅聚焦于身份认同、种族冲突,生动地描绘了非洲难民在英国的生存状况,还塑造了多蒂这位以不断学习、思考和抗争走向成功的年轻女性形象。这部作品是古尔纳的小说世界里鲜有的一抹亮色。
古尔纳始终关注那些在精神上困扰他的东西:偏颇的历史、对于残酷行径的沉默、丑恶的伤害、谎言与幻想、的种族化、那些依然承受着事件后果的人,以及记忆的威力。他希望能澄清那些困惑与迷茫,并从中获得些许慰藉。作为叙事的高手,他尤其擅长通过对人的不同精神状态和行为方式的交织,以及借助事物映射人的不同心理状态来构建叙事的空间。特别是在描写场景时,他喜欢制造出某种类似于默片的效果,以及那种像隔着玻璃看那个世界的感觉,进而产生微妙的疏离感。
另外,在那些爱恨情仇和荒诞之间,古尔纳有时也会穿插一些幽默的元素,产生强烈反差感的平衡效果,但是跟他在处理方面时一样,基于作品整体的需要,他会点到即止。
无论是在直播间里还是在访谈中,古尔纳都没多谈早年在坦桑尼亚那个小岛上的艰难或痛苦,只是说当年的生活,教会他看世界的方式,尤其是如何看简单的事物,以及那个小岛的风景美好。相反,在谈及到英国后的生活时,他提到了艰难和不公平。其实,关于早年故乡生活的记忆与思考,他在诺奖演说里有过清晰的表述:“起初,我思考的是,在不顾一切地逃离家园的过程中,有什么东西是被我丢下的。1960年代中期,我们的生活突然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混乱:监禁,处决,驱逐奇异果体育-,无休无止,大大小小的侮辱与压迫。在这些事件的漩涡当中,一个少年的头脑是不可能想清楚眼下之事的历史与未来影响的。”
人们总是想通过作家的言谈更多地了解其创作,却不知在优秀的作家那里,所有的秘密其实都隐藏在其作品里。如果不能从作品中发现什么,那么不管多了解作家的人生和言论也无济于事。若不是为了配合出版方的宣传需要,估计古尔纳跟多数优秀作家一样,并不想在公众面前谈论自己和作品。他知道作家最可贵的品质是懂得沉默,而沉默本身就是语言,还是种力量。他对沉默的理解和领悟,当然跟其早年的故乡生活有关,但更主要的还是到英国后长时间体验融入的困难与不公平的结果。那种痛感,促使他重新思考故乡的殖民地历史后果及遗产对人的深刻影响。
逃到英国那年,古尔纳十七岁。在作《离别的记忆》里,他对早年经历有过鲜活丰富的映射。这部成长小说证明他是个好作家,因为他知道它需要一种很单纯的、略带忧伤的气息。跟海明威一样,他清楚,那些你知道的东西即使省略不写,它们仍旧会在那里。因此在《离别的记忆》里,那个糟糕的时代背景的很多内容都被他隐去了——他没去写坦桑尼亚、桑给巴尔的各种悲惨——那个社会正遭遇重大的变化。他知道,一切都是殖义留下的后果。或许,这次在陌生的中国,他之所以没有回顾剖析这沉重的记忆,只不过是希望人们能到其作品里去体会并寻找答案。